3叁

弓参
voxval/赤安
一只酗酒的鹿角兔
凹3: OrionThird

【赤安白情48h|Day1 20:00】参宿四形骸

上一棒:@惊鹊于空 

下一棒:@先看观澜君置顶 

未来&星际航行paro,天蝎座天区跃迁舰驾驶员赤井秀一和降谷零的故事。某种程度的科幻。

全篇2w4,已完结。

 

双唇摩挲做冒号,长吻是倾诉的默剧。降谷零颈上那块蓝色陨石垂下来,冰凉地伏在他的锁骨下方。


——

预警:含一定主要人物精神/肉体创伤描写。其他先点出来就有些没意思了,总而言之,对这方面承受能力低的可能不是很合适。

HE也是BE。

——

参宿四形骸

 

*Ori:猎户座的简称

参宿四:猎户座的阿尔法星。即Ori α

 



 

赤井。

 

那颗红巨星只是安静地自转于舷窗的正中央,即使飞船已经在以0.12光年/年的极限常态速度前进,也不愿意展现哪怕一点点相对位移。心宿二,地球天区法中天蝎座的阿尔法星。青年的赤井秀一在地球接受驾驶员培训的地点是投射点位于太平洋北回归线附近的军用卫星城,北半球夏天的夜晚星座寥寥,心宿二谦逊地扮演着银河外的重要配角。现在这颗星星在星际航行的夜空中不起眼得像把五彩散沙里黯淡的一粒红。那时候他喝着偷藏的烈酒在杂物间仰望星空。酒精,绝对的违禁品,不过他总有方法搞到。赤井摸摸外套内的小袋子。距离下一次跃迁还有一百八十分钟,他身体的酒精代谢效率是——

 

赤井!!!

 

短促的少年音在赤井耳旁音爆,他转身的时候甚至忘了把手从内袋里抽出来。而蓬蓬金发映入眼帘,在无灯的更衣舱里升起一颗淡黄色太阳,自暗绿色瞳孔的深处晕开。俊俏的麦色皮肤青年抱胸盯着他,在看见他敞开的领口和掖在衣内的手时拧起眉毛。

 

叫了你几遍都不听!其他队员早就已经在驾驶舱待命了,可真闲啊美国人。降谷零走上前去,没好气地扣上赤井手臂上的安全栓。降谷的抗压服一尘不染,整洁而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褶皱。精密的规划与打理藏在在他每个修剪整齐的发梢里,藏在一笔一画签着工整姓名的小小胸牌里,而他挺直腰身诠释。目光灼灼的降谷零,抬眼时目光插进赤井永不动摇的柔软的凝视。

 

美国人慢慢悠悠地拉起拉链,猝不及防的外套里伸进一只冰凉的手。零从赤井外套内侧抽出那一小袋琥珀色的液体,看见赤井耸耸肩露出吃瘪讨好的小表情后紧绷的脸部肌肉一时松懈,蓝眼睛水汪汪地晃动。“没收了。”他用双指夹住那个小袋子,甩了甩塞进胸口的口袋里。但他并不会把这件事向上级报告,这点二人心照不宣。“好了,给你十五秒。”降谷转过身去,移门打开前星空透过落地窗投射在他后背洁白的抗压服上。赤井秀一在全息投影的旧地球物种图鉴里见过豹子,他现在觉得零就像一只,背部的皮毛里星汉流淌。

 

来自美利坚的顶尖虫洞分析员和驾驶员在技术方面也是顶尖,只是骨子里带着随性并且他愉悦地相信零君比他更适合舰队长这个职位。赤井秀一笑笑,瞬间完成了抗压服的穿戴。他把手掌轻轻搭在降谷背上,和他一起穿过舱室间的走廊。

 

2033年,猎户座阿尔法星参宿四发生超新星爆炸,于2673地球上空形成一个四个半满月大的超新星遗迹,一时间黑夜亮如白昼,并间接导致了一次中小型生物灭绝潮。此时人类进入宇宙纪元,卫星城市及星际航行技术发展逐步完善。28世纪虫洞技术正式开启预使用,在该理论事实存在的不稳定性下通路建立开始,于是虫洞技术监测与分析舰队(WHTMAF,简称WMA)成立,旨在调控以及监测各个天区的虫洞通路。赤井秀一和降谷零,分别来自美国和日本的航空精英,军用卫星城学校的上下铺。毕业后他们各自返回自己的国家进入舰队实习,三年后签下生死状同期进入WMA,一同被分配至天蝎座天区执行跃迁任务。

 

根据现有数据演算,单条通路的首次跃迁成功率约为97%。看似较高的数值下是平均三十三次有三分之一分之一的死亡率。空间站的夜晚由电子屏上的数字定义,十九岁的青涩午夜,赤井秀一踢降谷零的床板直到把他弄醒,照理来说在空间站睡觉的时候四肢都是被束缚住的,所以降谷零至今没搞清楚赤井秀一到底是用什么诡谲的动作踢他床板,反正他每次都极其愤怒地骂他,脑袋迷迷糊糊导致舌头打结。

 

零君,你有没有想过在执行任务时发生事故的情况?赤井问。

 

这家伙天天晚上酗咖啡,活该睡不着。零这样想着翻了个身,费劲地睁开眼睛,看见银河填满了小小的舷窗。嗯……非要说的话,我希望我的遗体能被扔在参宿四附近,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超新星爆炸中成为一颗星球的原料。那我希望和你组成双星系统。赤井说着,巧妙引用了上周课程里提到的概念。他用手指在合金墙面上画代表无限的符号,沉入思考或睡着,总而言之不再发出声响。

降谷在黑暗中脸颊发烫,窗外的银河从银心旋转四十五度到稀薄许多的旋臂时依旧睡不着,很想和赤井讲话但又不想让他发现这件事,于是他在最靠近太空的地方安静地生了三小时闷气。

 

尚对死亡怀有畏惧的少年时代,尚能在夜晚耳语后憋着声愤怒的关系。

 

 

这是他们的第二十五次跃迁。

飞船停在洛希极限的边缘,他们面前是一个位于天蝎座深处的年轻黑洞。目的地白洞打开状态确认完成后,舰体往黑洞正中心投射进充斥正能量负质量物质的暗核。胶囊壳被搅碎的瞬间屏幕中央那团黑色物质爆发似的延展膨胀,最中央慢慢形成一个模糊的孔洞。赤井面前的显示屏上白色的模型流动舒张,暗绿色的数据以千分之一秒为单位的频率跳动,在最最合适的瞬间他操纵舰体进入虫洞,跃迁开始。为了驾驶员的心理健康,在进入虫洞的瞬间所有驾驶员将强制进入休眠。

 

当巨大的引力几乎扯碎意识,死神和你背靠背投着三十三面骰子时,你会梦见些什么?

 

他们早就习惯了死亡幽灵的存在,三十四次和死神擦肩而过时死亡好像其实不会发生。穿越虫洞和脱离死亡都只是瞬间,不过在这之前赤井秀一依然会仪式感地想一些事情,主旨是永远的降谷零,基于胶卷的过去虚妄地展望未来。

 

防护服下降谷零的腰背连成永远垂直的一条线,曾经能放得下赤井秀一整个手掌的地方现在却含不下哪怕一个褶皱。每次跃迁结束后赤井秀一只想找个地方放松下高度紧张的大脑,而降谷零已经走进舱室开始数据采集和分析的工作,在此之前礼貌地接过赤井冲调的特浓拿铁。恒定的五小时睡眠,作为队长单独一舱自然也没有人会在半夜把他吵醒。梦之外的场所没有感情的余裕。其实也没有梦的余裕。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拿到论文标题的那刻就下决心要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写好。降谷零的挚友也是赤井秀一曾经的舍友在一次跃迁中牺牲,仅仅因为一处疏漏的数据分析。自此降谷的责任沾染疼痛。他想要对全队的生命负责。

 

而赤井秀一从不掩饰他的目光。在美领地卫星城的自由经历把这种性格刻在他的骨子里,他的多巴胺反馈机制也决定了他在这个时代必然成为星际中流浪的孤狼,反复投身肾上腺素登顶的跃迁,最后成为遗骸都不剩的物质残渣,星河的原料。

直到后来他遇见降谷零。执拗的小小的淡金色太阳一样的降谷零,和他一点都不一样,总是一步步地践行着自己的理念。身形整整小他一圈但是和他干架从不会有半点怯懦。军用卫星城青年学校。的违纪记录表上,一个天天在杂物间和更衣舱边仰望星空边偷喝违禁物的名字从某天起消失了,因为赤井秀一发现降谷零比星空和酒更有吸引力。荷尔蒙和多巴胺是如此神奇,从此你看见极美震撼的事物都会想起一个星河中尘埃都算不上的碳基生物。又过了很久,违纪记录上一起出现了两个名字——赤井秀一那天终于说服半信半疑的降谷零去分享他最爱的自由,做什么都完美顶尖的零第一次喝威士忌时被呛得咳个不停,结果是在比赛辨别舷窗外所有六等星时被抓个正着。

 

毕业时赤井给零塞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后不情愿地登上回美国的返航舱,他在邮件里塞满碎碎念、日记般的独白和批注一样的问号。但零在进入日本航天集训队后似乎变得很忙,开始还会以一比十五的比例回复赤井秀一的邮件,后来便杳无音讯。

 

 

直到他们在天蝎座WMA录取名单中看见对方的名字。

成熟的赤井秀一和降谷零是青涩脸庞烙印上刻痕的翻版。好久不见。零先开的口。如果说少年时零的眼睛是水润的蓝宝石那么现在就是冬日结冰的湖水,赤井想要砸开冰面溺进去的蓝。但是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可以等。即使降谷零冷处理了赤井秀一所散发的所有与WMA飞船的合金质感相违背的筋肉炽热并警告他冲动之于数据分析的致命,三十几次共同的完美跃迁下,他们之间的相性也无须多言。

 

那天他们一次性完成了两个跃迁,降谷零少见地让全队都好好休息一晚,连熬了两个通宵的他走进公共休息舱将广播调至他最喜欢的频道,听母语讲述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宇宙深处的景象。休息舱没有开灯,所有队员都已经回到各自铺位倒头大睡。降谷零走进铺满半个地面的星空,倚着落地舷窗坐下。一个挤进生死曲折的寂静瞬间。他转过头看站在舱门口的赤井,在舷窗的灿烂画卷里留下头颅的黑色剪影,剪影边缘模模糊糊地飘着碎金。而画卷黯淡,唯金色星云下的蓝色主序星是赤井秀一夜空无月时的天狼AB。

 

今日头条是宇宙中再次发现了漂泊的类生命体,该生物具体生命特征及习性有待研究,接着广播里开始介绍最著名的参宿四遗迹。

 

“猎户座天区第一卫星城已经初步投入建设……不夜城首月开放便迎来三亿访客……参宿四遗迹的最佳观景位点……”

 

蓝莹莹的屏幕上滚动展示着参宿四遗迹的高清图片。或许是色彩加工得太过火,屏幕在深蓝色的合金墙壁上像一幅高饱和度油画。

 

零向赤井招招手,从外套内侧掏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收来的袋装威士忌,咽下一大口。喝点吧?他把袋子递给赤井。

参宿四的遗迹,如果有一天可以亲眼去看看就好了。降谷零摸摸自己的脸,声音在星光中沉浮,一地碎金。蓝色的镜湖浮出一些赤井秀一从未见过的景色。清澈的湖水数年冰封,这个瞬间升腾起暖雾。他依然不怎么会喝酒不过起码不再会被呛到。

 

Sco,或者说天蝎座的全部任务很快就结束了。赤井说着,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抬起了左手。零脸颊的温度近在咫尺地弥漫于他的指腹。然后我们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假期。

 

好啊。降谷零的笑晃了一下从赤井的指尖滑走,他站起来,半身与赤井秀一相交,衣料闷声碰撞。好啊。他的视线在赤井脸上摇摆了一下又转向微光的走廊,而后温暖的湿润吐气抽离,消失在清冷舱室。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赤井说好。他站在舷窗前把威士忌喝光,最后把吸管状的塑料饮用口咬烂。第二天降谷非常不满他脸上比前一天更重的黑眼圈,问他干什么去了赤井说你猜。

 

当然是想着你自>慰。

 

一个跃迁间的时间缝隙,赤井脱掉工作服躺上舱室的单人床。他休息时从不关闭舷窗,任由星空雕琢他浅浅的梦境中彼氏的脸。他从储藏柜里摸出一个小巧的保险盒,合金的底部雕刻着MADE & DESIGHED IN UK,二十年前的款式。用指纹解锁后取出仿丝绸的小袋,一小块半透明的不规则玻璃掉入他的掌心。天空的颜色,堇青石的颜色。

 

地球上这东西被称为玻璃陨石,但其实它并非天外来物,而是陨石撞击地球时地表物质熔融后凝结而成的天然玻璃。少年的赤井在澳大利亚参加南半球观测夏令营时偶然弄到这颗,他对它的颜色非常着迷以至于一段时间内爱不释手,弄来了玛丽的珠宝盒藏在随身的背包里。

 

将蓝陨对准舷窗,深蓝的凝胶珀体内透过一点点星光像光束照进深海。等最后一次任务结束了就把它送给零君。我的心脏熔融凝结成你的蓝色,这是属于你的。

 

但是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可以等。

 

 

 

 

于是第二天任务继续推进。降谷零依旧对他的美国人作风不屑一顾,用命令毫不留情地打断凑到他身边的赤井秀一所有可能的下一步动作。只不过修饰词和语气助词随着跃迁数量的累计缓慢地发生着变化。

 

第四十次跃迁中白洞受到一股来源不明的引力影响提前关闭直接碾碎半个舰尾,赤井秀一和降谷零穿上宇航服进入太空,从外侧对受损部分进行紧急人工修补,修着修着开始向对方抛扳手——赤井秀一一抛抛到降谷头上被狠狠还击。生活是边玩俄罗斯轮盘赌边大笑着偷喝烈酒。

 

得益于虫洞通路的完善,围绕天蝎座天区几个主要宜居恒星系的卫星城建设迅速进行着。他们路过几年前第一个开辟的虫洞路线目的地时看见建造中的卫星城悬浮在太空中,白色的建设用无人驾驶飞艇环绕着建设中的中心大厦如蜜蜂环绕蜂巢。中心建筑脚下密集的灯火编织成网,文明的蚁巢。精密泠冽的卫星城背后,气态巨行星红得荒芜,无声地漂浮在星幕。

飞船驶过卫星城时降谷零无意地在舷窗处逗留,脸颊上映着蓝色的欣慰。而赤井秀一总会出现,和降谷零并肩站在一起时手臂恰到好处的相贴,而这被前所未有地默许。看电影时两支胳膊放在同一个扶手上,挤挤挨挨得像在问你要搀一下吗?第一次走进电影院的羞涩情侣盯着屏幕却偷偷投去视线,一个等待对方的主动一个等待许可。

 

 

 

 

三个月后联合国航天部发来天区任务最新进展的确认邮件,接下来的跃迁将发生在心宿二星区,连通天蝎座天区中枢巨行星城市与猎户座方向一颗稀有矿脉星。但是目的地周围弥漫着一颗恒星濒死前喷射的物质,那里的宇宙环境不适合航行因此缺少勘测数据支持,于是本应紧急的任务被暂时延后。直到现在,最新的探测结将风险率勉强缩进了一个可接受范围。

 

可接受范围指至少47%的故障率,32.3%的死亡率。航天部或许可以勉强接受但降谷零绝对无法接受。准备工作和调试都完成后还剩下一周的空档期,他和所有队员说好好休息,这段时间里就和家人通通话传点视频,然后转身把自己锁在数据室里。他没有家人可以通话。漆黑的房间内荧蓝的数据跳动于数个屏幕之上,降谷零的身体一半沉在黑暗里,在旷大的房间里孤独而单薄。深夜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数据室,看见赤井秀一在走廊里倚着白色的墙壁小憩,怀里揣着袋温热的航空牛奶。

 

 

跃迁的前夜,降谷零穿上航空服沿着舰体顶着星空行走。飞船停泊在一座简易的临时驿站上,和临近恒星系相对静止地悬浮。宇宙看起来这样恢弘又这样安静,几百几千万度的巨大核聚变体放在天幕里就变成碎金一样的星星,满天的文明满天的生命,它吞噬你就像海啸吞噬沙滩上的一粒沙一样随意。降谷零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但他很害怕黑暗,于是每每夜晚降临他都蜷缩在窗户旁边,四个满月大的参宿四遗迹伸出明亮的星云臂包裹小小的梦境。在地球上看参宿四是白色窗纱一样浓稠的一团,彩色油画的照片在他心里种下向往的小芽。

 

因此星空总能让他安心。文明如此渺小以至人类再怎么肆意妄为也无所谓,一生不过是冷漠宇宙转瞬遗忘的短梦。降谷零抬头,看见透过宇航服上面罩的星光像从深海看透下来的模糊阳光。然后他低头看见更闪亮的、另一个面罩的反光。耳麦里电流声响了响后接通,能想象出表情的程度他说你居然来了吗,降谷君。

被宇航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赤井秀一站在不远处的舰体上,一步步笨拙又轻盈地向他走来。星空流动,银河是盛满宝藏的大裂谷。白色的笨重小人摇摇晃晃动作像是静止。赤井的耳麦里响起了一声清晰的扑哧,零笑了出来。赤井很久很久没听到他这样笑了。

 

终于可以看见对方的脸,他们肩并肩盘腿坐下。所处天区所见的星星分布位置和地球上截然不同,但最优秀的航天家只依照自身坐标也能推算出手指指向那颗的学名。临时驿站绕着一颗白矮星旋转时飞船像是在行星轨道上缓步前行。于是聊着聊着他们就开始辨别视星等六等恒星的比赛,星河流转回那个夜晚军用城之上的夜空,赤井秀一769次胜利比降谷零768,然后他输一局再赢,总是如此直到降谷零鼓着腮帮发飙变成金毛小狮王。耳麦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又好像降谷贴着他的耳朵呢喃。

 

 

拥抱,防护服传导热量,沾染耳廓的吐息。卫星城,猎户座,参宿四遗迹,我说我想去。你等我吗?

陨石撞击地表留下梦幻的蓝色玻璃。

 

赤井秀一偏过头去,面罩撞上面罩显示屏上闪起警报,指尖宇航服的尖端织料在脑神经电波的控制之下两两交融。银河系和仙女座星系以两百千米每秒的速度彼此靠近,一场宇宙角落的史诗碰撞正在孕育。没有防护服抑或是工作手套的阻隔,真空中冰凉的手握住另一只冰凉的手然后变得温热。静脉的走向,干燥的精瘦的,琴键一样的手筋,你的关节现在有这样的弧度啊,和那时候不一样呢。赤井关闭了脚底的重力系统后自舰体腾起。

喂!你要干什么?降谷愣了一下用力抓着他,无意识地转为十指相扣。

赤井笑着解开后腰的牵引绳和安全管,系统ALARMALARM报着警吵得不行干脆就把它关了吧。

 

来吧降谷君。

 

啧,真是疯子……

 

但降谷零最后还是关闭了重力系统,和赤井秀一一起沉进太空。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感受不到对方的吐息,但心跳和温度在指尖传递。他们面对面飞起又坠落,星星旋转着划出直线的轨,好像看见满天流星又忘了这里没有大气层不会有流星。安全绳束缚着的爱、自由和死亡。晨起的遗精。搁浅了的忘记一半的梦境。宇宙太寂静太寂静任何一点点窸窣声响都被真空吞噬,他现在才知道耳麦里传出的声音这样得像从耳道或心室深处响起,回声震荡连脑神经都战栗。

 

降谷君。听得见吗?赤井旋转至舰体背光的上方,降谷的眼睛里倒映星星。我爱你。等最后一次任务结束,我们一起去Ori阿尔法卫星城好吗。那个瞬间降谷零转至背光侧看不清他的脸,耳麦里一片静寂连呼吸声都消失,零的指尖掐进他的手背的肉里,心脏撞得赤井秀一理智全部紧张的碎掉。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就永远住在那里。他反扣回他的手。

 

电流音嘶嘶作响,就算是执行死亡率百分之五十的任务赤井秀一都不会这样像个小男孩一样紧张,他敢保证。

降谷君。

 

他说好。

 

不知道到底是谁太过用力,他们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到面罩几乎贴在一起,旋转速度加快至星空都模糊成梦境。身处背光处时赤井秀一看见降谷疲惫的眼窝里湿润的柔软潋滟,他的手在零的宇航服里延展至手臂交合处的衣料形成轮回的褶,近一点再近一点地想要把对方抱进自己的身体里。赤井说我们下去吧我好想吻你,零低下头躲进阴影里但他确定他红了脸。降谷零其实很容易脸红这点赤井早就知道。他半天终于说不行等任务结束这样会影响明天的专注度,我和你可不一样。

但是零愣了一下,他反应过来赤井秀一今天向他告白的用意。明天他们就要驶过死亡的轨道。

 

没事的。那就等到ALL SETTLED DOWN。一瞬间的事情而已,我们都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不是吗。别紧张。零君。

他的声音填满了降谷零的头盔叫他在潮汐中沉溺。他等了很久了真的都以为不差这一会儿。降谷点了点头抓住赤井的绒层紧身衣,起码这一刻他感到生物本能的安心。足足紧绷了一整周的他瞬间无比困倦。要是能一直在宇宙中相拥着流浪就好了。

 

等下一次跃迁结束……就可以开始和赤井恋爱,和赤井接吻,还可能会做》》爱。这种事情……

 

他们躺在舰体上沐浴星光,深黑色的宇宙很像飘满发光浮游生物的海底。祂无视渺渺万物地游过时间的长河。

耳麦里对方均匀的呼吸起伏。降谷的心脏在赤井秀一左手跳动,他们的交融之处相接之处。

花一整晚研究降谷零的手,指节的长度,茧的位置,指甲的弧度,静脉的分布,全部雕刻进赤井左手的肌腱里。

 

今夜恋人好梦。


 


 

 

 

 

第二天,早餐的热牛奶两个人共饮,赤井秀一的黑眼圈似乎少见地减淡。走进自己的驾驶室前他摸了降谷零的脸颊说一小时后见。这个距离能闻到清晨薄荷味牙膏的味道。他想起在军用城的时候降谷零会掐着表认认真真地刷上一分钟牙,刷的小小的卫生间飘满薄荷味的泡泡。三天换一种口味牙膏的赤井秀一在一旁看了半天,最终扔下电动牙刷去掰零的脸,说什么味道让你连用两年我也尝尝。

 

启动总电源后环绕驾驶座一圈的大小屏幕依次亮起,认证通过的瞬间耳麦与生物指标同步完成。赤井把显示降谷零生命体征和画面的浮窗移到控制界面的左侧边缘,看着心电图韵律波动他总是不自觉在大脑中模拟起心跳的鼓点。

来了。确认目的地白洞打开状态,投射暗核,一切都服帖地照常。显示屏上白色的模型流动舒张,暗绿色的数据以千分之一秒为单位的频率跳动。虫洞成功打开,漏斗状的隧道吞进时空,对面是光和美好的未来。舰体启动加速瞬间被推进虫洞,跃迁开始。

 

 

 

舰体在引力和时空的撕扯下晃动,他沉入柔软的摇篮似的驾驶座,在陷入沉睡前就开始做梦。

 

 

 

赤井秀一的浅梦。他和降谷零躺在军用城的甲板上,把星星装进瞳孔的褶皱。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戴氧气面罩也没有穿宇航服,却不会窒息或飘到天上。他伸手去握降谷零的手,指尖接触的瞬间银河流转,中心的位置超新星爆炸般晕开一抹高饱和度的亮红色,然后蔓延到整个天幕直到整个宇宙变成暗红的油画,从中心的三角形红色光核传来巨响就像耳机音量开到最大循环播放木星的悲鸣。

 

世界坍缩,眼睛和前颅在音波下炸裂。

 

 

……

——

 

“Emergency!”

“Emergency!”

“Emergency。”

“……”

“降谷君!”

赤井秀一睁开眼睛,大脑严重缺氧的情形下他基本上看不清,但震耳欲聋的警报和充斥视线的跳跃红色无不宣告着同一件事。发生事故了。

 

他扯下自动弹出的氧气面罩,视野终于清晰后他挣开安全扣,揣着应急氧气罐踉跄地离开休眠椅去开驾驶室的舱门。左侧腹部胀痛剧烈可能是断了几根肋骨,赤井摸了一下估算数是五。脊椎似乎也遭受过重击下肢触感的传导有些失真。

走廊氧含量较驾驶室偏高,看来供氧系统并没有完全崩坏。

墙上的显示屏偏偏碎在了坐标的位置。所有通讯设备永远显示加载中,这只发生在两种情况下,信号被某种东西屏蔽或他们在一个极其偏远的星区,即使最前沿的宇宙级通讯技术都无从覆盖。

12:50.5.2.2723。距离预计到达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我还活着起码说明舰体受损并没有那么严重。

 

副驾驶A到主驾的三十米居然有如此漫长,赤井秀一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左手手腕上的显示屏上的载入界面重影变成无限的符号,他重击屏幕骂了句脏话向前跨步。地板上是什么?走廊里怎么有水

………妈蛋。

 

他击碎主驾驶室门侧的应急制动,扶着门框喘息,喊降谷的名字无人回应。舱内最顶端的黄白色灯光亮得炫目,沙漠蒸腾的寂静灼伤他的眼睛。

 

降谷零一动不动地陷在驾驶位里,脑袋垂在胸前。赤井抹开他的刘海沾了一手半凝固的血。脉搏很微弱但是起码还有……他松了一口气检查降谷的瞳孔。那对经晶莹的蓝宝石瞳孔在刺眼黄光下沉寂如死灰。

“降谷君!听得见吗?……”

 

瞳孔双侧放大对光无反应。赤井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背这个反射结果背后所有的可能性,最后走廊里传来的emergency从左耳穿进又从右耳穿出又穿回右耳。

 

突然舰体遭受撞击般晃动,赤井整个人被甩到墙壁上正中头部,世界随着血液漫溢套上鲜红的滤镜,infinity到乱码到电视无信号的雪花,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他扶着驾驶座用尽全力抓零的右手,用他的右手。修长而冰凉,指甲弯成精细打磨的弧,降谷零的手在他聚拢的掌心散成一把麦芽色的旱沙。

 

……

 

 

 

他梦见世界的血色褪去,而他漂浮在绿色的海洋,抬头张嘴尝试呼吸时海水灌进深肺,恍惚于水膜之下看见太阳。

 

太阳?

 

……

 

 

 

————

 

赤井秀一于梦境中醒来。模糊的视线外漂浮着阴影和碎光。他在浅浅的海床上漂浮,腰身和四肢缠着黏腻的水草。

 

……

 

——

 

 

 

 

 

阳光直射进房间落在赤井脸上。强光下他紧缩眉头地睁眼,天花板洁白,吸气闻到薄荷的味道。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了走马灯带他回到了地球,但很快全身尤其是腹部的疼痛把他拉回现实。他抬手想要遮一下这恼人的光线时发现抬不起左手。

 

他在颈椎固定环里艰难地转过头。插满置留针的左手被一双焦糖色的、贴着白色膏药的手小心但紧紧地捧着。降谷零穿着一件单薄的蓝白病号服趴在床上,脸藏在飞散流淌的头发里。阳光下他的金发闪烁着耀眼的光晕,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波光粼粼。白纱的窗帘被风吹动,窗外白昼的摩登城市飞艇穿梭,合金的大厦腰身划分天际。

 

似乎是感受到了手心的小摩擦,降谷零一下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恍惚地愣神,最后在深陷的眼眶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红晕慢慢从耳朵蔓延到指尖。降谷零的生命体征监测项圈上指示灯韵律地闪烁,他的左额缠着纱布,纱布边缘的肉粉色头皮裸露在外面,于是交叉刘海不再完美无缺。

 

你醒了。

 

赤井秀一回握住降谷的手,在死亡边缘酗了小半辈子烈酒的他从未如此感谢心脏此刻依旧顽强跳动。

 

 

 

——

 

 

和联合国航天部中枢的会议上赤井秀一获悉了事故发生的全部过程。跃迁过程中轨道发生了引力位移,舰体的四分之一被留在原本通路的同时通路方向改变把他们传送到了十五光年之外,与小行星带擦身而过各个舱室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提到其他队员全部牺牲时降谷零把头埋在赤井的颈窝,无声地把眼泪抹匀。赤井摸摸他的脑袋,低头隔着湿乱的刘海吻他的额头。我们还拥有彼此,这是幸运。

 

重伤的他和降谷被发现时第一时间被送到了距离最近的天鹅座阿尔法卫星城。这是一座高度发展的卫星城,甚至能称得上拥有历史。联合国安排的住所、最前沿的复健疗程,以及每个月下拨的抚恤金和录入身份信息里的一等功臣铭牌,足够他们在这里过很久很久闲适余裕的生活。

只是代价是赤井秀一胸腹与左臂永远在深夜作痛的病灶,而降谷零的创伤压力症候群使他时不时因噩梦浅眠中惊醒,同时的并发症是幻觉。

 

但这是恋人相抚之欣愉可以抚平的东西。所以,或许,并不重要。

 

 

——

 

 

 

 

赤井秀一和降谷零出院的那天,卫星城中央恒星的光经过城外的稀有气体薄膜,散射成浅浅的橙色,晕染上没有云彩的天空,蜜橘味的夕阳永恒。

 

乘坐胶囊舱抵达132层只需要四秒,压力缓控系统下耳压变化导致的疼痛已成过去。他们拥有着贯穿楼体的一整个平层,房间的一侧是对准市中心的阳光房从另一侧的卧室落地窗能看见漂浮的军用城之外寄主星的平原。

 

第一次搬进这个房子的午后,管理局的人刚走赤井秀一就抱着降谷零倒在床上,崭新的被单闻起来像生涩的人工纤维,但是没关系现在就用我们的气味濡湿它。

 

【此处请走:Orion 】



 

 

赤井秀一和降谷零的身体状况被判定为“起码五年内禁止星际航行”。被剥夺在星幕下狂飙的权利在他这里简直荒谬无比,如果是十年前的赤井秀一,就算是得潜入航空基地偷出一架被追捕到另一个天区也无所谓,反倒给他的自由平添刺激。但是自由的定义本就因人而异,遵循本心地活就是自由。

他的自由,他的宇宙,他的烈酒,现在是深夜洒在降谷零身上的斑斓星空。

赤井秀一在高中时生物很好,好到降谷零都嫉妒他扫一眼教材就能全部记住,随手就是粗心错了一题的赋分99.9%。即使未来专业并不对口他还是因为兴趣通读了电子图书馆中脑科学和神经学的专业教材。在WMA时他就会看着降谷零专心致志的样子,一边生理和心理一起起反应一边愉悦地从生物学角度自我剖析。他现在发现自己很蠢,爱怎么是能用化学式和图表表示的东西。

 

降谷零在阳台上种了转基因芹菜赤井秀一就乖乖地每天给它浇水。什么都不做只是从卫星城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他牵降谷的手他也不拒绝。吃来自地球的家乡菜时他大声抱怨完全比不上零的手艺以至于差点被逐出餐厅。

清晨零套着睡衣起床做早饭,经典的日料,赤井睡眼朦胧地走到厨房——美国人有在家里裸着走来走去的坏习惯——他从后面贴住降谷零环他的腰,看今天味增汤里加了怎样的小料。不一会降谷就感觉不太对转头半无语半羞恼地赶他走,额前的伤口上长了新发变得毛绒绒。赤井笑着举起双手,最后吃完早饭还是从厨房做>>到床上。

 

他这次没有再把零搞痛了。结束后他们没有立刻分开而是继续抱着躺了一会,赤井感受着恋人的胸脯黏在他胸口深深起伏。降谷眼睑下催产素冒出粉红色的泡泡,这是一个温暖的晌午。再睡一会吧。赤井把零黏在额前的刘海挽至耳后。他知道他昨晚并没睡好。

降谷零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依旧反反复复地发作,他在深夜惊醒跳下床开灯然后跌倒,呼吸急促到几乎窒息,然后被追过来的赤井紧紧抱住。我在哪?我在做梦吗?你是谁……这是真的吗?降谷零会露出一些赤井从来没见过的表情,一种小鹿被猛兽咬掉半个身子还活着爬行的表情。

不,零君,没事了。我在这。我在这。

赤井用零最舒服的姿势把他放在怀里,安抚并亲吻他直到他呼吸平稳。有的时候降谷会吐,没关系,那就把他抱到浴室弄干净。

他说他做着身体被穿透又溺死的梦,梦里他看见模糊的赤井秀一和其他队友的尸体,而那真实到好像和赤井在这里的一切才是梦境。

 

赤井秀一知道降谷真的失去太多了,或者说,不剩什么了,所以会变成这样。但是只要我们在一起,终有一天伤口会愈合。抗压训练中赤井秀一接触过很多PTSD的病例,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如此坚信。他告诉他自己他会牵着降谷零走过这段黑暗的日子。

 

于是日出日落,他们携手在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卫星城里生活,就像握着同一柄颠勺做着从不重复的料理。赤井给家人视频时骄傲地介绍着降谷零说这是我的Darling,后者紧张得不行可赤井非要抱着他在镜头前亲。把沾着呕吐物的睡衣放进洗衣机,深蓝色的柜门回旋着自动关闭,程序开始运行。赤井回到房间看见降谷零睁着眼睛等他好像怕闭眼就会失去。芹菜收割了换种生长周期一周的胡萝卜,被赤井秀一用来做咖喱。在阳台上跳交际舞,背景从城市霓虹切换到深红夕照再到星空。赤井指着降谷大腿上排成一条线的三个指印,说这是参宿一参宿二参宿三,另一面的拇指印是参宿四。你,你在说什么啊!零鼓着腮帮,一拳锤在赤井的胸上,后者反而笑着凑上去。接完吻赤井抱着零说我们总有一天会一起去猎户座天区旅行。被禁止星际航行又怎样,如果伤一直好不了就偷一架飞船。赤井在心里打着算盘。这点小事当然无法束缚赤井秀一的追寻哪怕分毫,三十二年一向如此。

 

 

一个潮湿的午后,赤井从床上侧身坐起,几乎是同时他感受到降谷的手搭上他的后背,最后聚拢在脊柱中央。

“抱歉。把你吵醒了。”

“唔。”降谷揉揉眼睛,他现在被迫(在赤井强硬的要求下)养成了午睡补觉的习惯。“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趟卫生间。你继续睡吧。”赤井用右手抚过降谷零的脸颊后停留在耳下,沉缓跳动的脉搏告诉他一切安好。他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左手。肢端触觉滞缓,手掌骨髓里升起沉闷的阵痛。只是事故的后遗症而已,下次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赤井在水龙头下冲洗自己的左掌,水流淌过右手冰凉彻骨落在左手上变成暖乎乎的瘙痒。感觉就像左手的触觉被剥离出这个世界了一样。

 

不久后的一个黄昏,赤井秀一穿着WMA的工作服戴着墨镜站在路边,倚着悬浮载具朝几位上前搭讪的女性摆摆手。抱歉,我在等我的爱人。他说着,在略带失望的回应声中望向医院门口,终于看见降谷零拿着复查单和一大堆效果微乎其微的精神药物走出来,次次如此。零君。他摘下墨镜,郑重其事地在降谷两侧的脸颊各留下一个吻,一手开车门说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看星星。降谷坐进副驾托腮看着他,意思是都听你的。启动引擎,他载着降谷零径直驶出卫星城的边际。离开卫星城地基的瞬间寄主星升腾的红沙气流裹挟车身,但即使是现在的赤井秀一,依旧能在强劲的气流中将载具开出平路飙车的感觉。

趁着我还能用左手握住你的右手。

他们换上防护服,在暗红色的戈壁滩上下留下转瞬而逝的足迹。赤井牵着降谷的手就像他一直做的那样。左手,赤井的惯用手。不一样的是降谷零的脉搏在他指尖遥远而微弱。平原的正中央有一个黄沙半掩的建筑,那是前卫星城时期建成的天文台,历史比赤井秀一和降谷零中学时科研实践去过的那个百年份的悠久,中心望远镜和数据分析仪的型号早已被淘汰,因而整个天文台废弃已久,高精化合物的地板布满刻痕,积攒着二十厘米厚的红沙。他们踏上楼梯,每一步都腾起沙尘好像穿过浓雾。楼梯的尽头,赤井推开最后一扇门,握紧了降谷的手走上最顶层的露台。

 

星空。

 

文明的繁荣硕果跨过时间的长弧终于淹没于黄沙,而这点时间纬度不够宇宙哪怕改变分毫,残忍地宽容地洒下不变的星光。永恒的放映厅里胶卷倒带回到起点。军用卫星城的甲板上小指勾小指,禁酒偷偷传递;飞舰走廊的落地窗是星河的壁画,你站在最中央,色彩鲜明到连星星都在你的脸颊上融化;在跃迁舰的顶端起舞,轻轻蹬向地面就飞进宇宙,星轨心跳般律动。而星空不曾改变。于是宇宙连接过去与未来,连接出生和死亡,连接爱和绝望。

 

赤井秀一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是什么呢?

不重要了,他只想立刻编织和许诺未来,一个永远包含降谷零的未来。

 

零君。我们结婚吧。

 

 

——

 

自那之后时间的长河平稳地流淌过三年零九个月,地球历的五年。河床上的金沙阳光下歌舞升平。降谷零依旧用着臭屁的语气喊赤井这两个字,赤井笑着揽住他的腰说不可以叫老公吗,降谷零抓抓他的头发报复性地用力,挑着眉说不可以,这辈子都别想!赤井刚刚从健身房回来,一抱把汗水蹭在降谷零的围裙上。最开始的一年休养和治疗叫他流失了太多肌肉,结果是在床上被小小地嫌弃手感不佳。这期间零因为精神问题住了两次院,最后都只是不断恶化,于是他干脆回了家,反正每次下坠都会被赤井拉起,于是权且忘记下坠本身,他叫自己只期待那个手掌覆手掌的瞬间。

 

深夜,降谷零头疼欲裂地惊醒而再次沉浮于幻觉。这次似乎严重得非同寻常,他的指尖深深刻进赤井的后背。但赤井只是稳稳抱着他,用手臂的肌腱托住恋人湿漉漉的脸,一如往常抚摸他后脑柔软的头发。很久很久后降谷突然抬起脸耳语。

我真的好怕这一切都是幻觉。好痛。但是……我好辛福。

降谷君。不知道赤井是醒来还是守到现在,短暂的沉寂后他一字一句地给出回应。幻境还是现实也好,我都会和你一起。

我的灵魂已经和你绑定。

 

嗯。要我帮你拿药吗?赤井伸手去摸台灯的开关,转头看见降谷零静静地盯着他的脸,眼神专注得好像要把颧骨转弯的弧度都计算出来永远刻进记忆里。但赤井看得出来他在头痛。但降谷零脸上除了撑出五官的一点点痛苦外,还混着一些柔软的东西,很像依恋,但不完全是。他有些困惑,张嘴想问降谷零是不是梦见了什么。

不用了。降谷零眨眨眼睛。梦醒他见到星云,却忘记了那其实是参宿四的尸体。

赤井。他闭上眼睛往赤井的怀里挤,麦芽糖的唇颤动着,微微张开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抿起。

吻我。赤井秀一。

 

降谷零深深地抱他,什么都没说。不久,他就睡着了。

 

 

 

——

 

Cygnus.天鹅座。神圣的北十字,梦幻的、在夏季银河中央展开翅膀的纯白天使。优雅美丽的星座背后是充满猥>亵欲>望的故事。宙斯为了得到美貌的公主勒达,变形成了一只羽毛洁白、身体柔软的天鹅,从白云中飞下。勒达对于这只乖驯美丽的天鹅爱不释手,最终抱着它入睡,而宙斯在少女的睡梦中得手。勒达不久便怀上一对孪生子。

纯白的陷阱,在欲望的渊薮之上走钢丝。就算被强>暴着,只要不醒来它便永远是天鹅。

 

 

——

 

 

 

自那个夜晚,降谷零再也没有在深夜于噩梦中惊醒过。

赤井总在黑暗中目光灼灼,只是因为他喜欢黑色的风吹来星空的自由。而降谷零是赤井无限黑夜里的月亮,残缺时残缺的那么美,现在变成满月就是完美。完美的玉盘一样的圆。他完美的,可爱的,降谷零,赤井秀一的降谷零。他在沙漠中捡拾他破碎了掉落下来的碎片,一片片拼起来的降谷零。

 

于是接下来每天都能黏糊糊地抱着一觉睡到恒星高照。深夜再没有呕吐物,取而代之的是睡醒时降谷零金发散发着的太阳的味道。通过体检后他们重新拥有了各自的工作,闲适而依旧自由。刷完牙后的第一件事是永恒的早安吻,零的唇齿和新升起的太阳一样清新,薄荷味也永恒。赤井坐在浴缸里,降谷零买的樱花味浴球融化了腾起无数的粉色泡泡,黏在他身上。他感受到零的手指插进他的两鬓,摩挲他的头皮。你长白头发了。降谷凑到他的耳根上细细地看。赤井别过头去吻降谷的脸颊,连眼睛都笑成阳绿的翡。

 

同样的,在星光下翻开降谷的刘海,能看见湿漉漉的金色绸缎里包裹着递增的碎银,只不过,他的容颜十五年过去了依然青涩如少年。或许是精神痊愈的结果,又或者他厨艺日益精进的证明,赤井总感觉现在的零比一年前更接近他中学时期的模样,太好了,太完美了,永远初恋的心动,一个浅浅微笑就把他的反应撩起。深夜炽热的恋人趴在他的胸口,手指划过他肋骨上褪色的伤疤。双唇摩挲做冒号,长吻是倾诉的默剧。降谷零颈上那块蓝色陨石垂下来,冰凉地伏在他的锁骨下方。

 

多么适合你。他想。

 

十,二十,五十,一百根。渐白的鬓角是把赤井秀一整个填满的幸福在黑色的墙壁上划计时的刻痕,他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数完了就倒数一遍。一百,五十,二十,十,零。天鹅座以他们为中心旋转膨胀,那些乱七八糟的荷尔蒙叫你唯心,但是美和幸福的定义本来就唯心,唯心,所以很快乐。

 

五年,第二个五年,然后是第三个。世界蓬勃发展,很快卫星城比一等星还要多。机械义肢和电子神经科学高速发展,人类正迈向永生的未来。赤井秀一喜欢研究潮流和新技术,而降谷一如既往地在某种程度上守旧,即使在充满赛博感的街上也常穿着二十年前地球款的衬衫,但搭配总是新潮。新航行技术的投入使用令宇宙航行对身体素质的要求不再像之前那么高。星际的角落爆发了战争,有人死去而神经数据被电子芯片保留,有人出生而终生没见过地球。而赤井秀一握着降谷零的手走过这一切,和时代一起崭新,但眼角慢慢折起的皱纹看起来更像他其实停留在幸福的过去--这一秒是未来更是过去。

 

——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在柔软的海床上漂浮,透过海水看过去,太阳像黯淡的黄色LED灯。太阳也和海床一起晃啊晃的。

为什么会觉得那是太阳?乡愁一样,真是奇怪。

 

——

 

赤井秀一醒来时是清晨,窗帘的罅隙含着一点点青色的天空。他想要翻个身时发现零握着他的左手。而他完全感觉不到。

 

被褥沙沙作响,天鹅的尾扫过满地落叶,降谷零贴上他的后背,双臂环着他的上身,手不安分地乱动,然后一路往下。突然安静,连睁着小眼睛的被子都屏住呼吸,赤井的后背把降谷一面的脸颊煎熟了,翻面时鼻子蹭过去,痒痒的。搞什么啊。降谷零小小声地嘟囔,听起来还没睡醒。

赤井翻身,笑着堵降谷的唇舌,吻着吻着就把他压在下面,顺便摘一片花瓣一样轻巧地蹭掉他的内>裤。零也笑,伸手环住他的颈脖,在白皙的画布上用湿润的嘴唇画出一条从嘴角到颧骨的线,同时用双腿缠上他的腰,沉淀了十五年这些东西早就成了条件反射,连赤井眨一下眼睛他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降谷零在他的眼前展开。爱情就是一本读了无数次的书随便从哪打开,依旧能荷尔蒙翻飞地从头读到尾,永远会有新的体会。他的参宿四,被他紧抱着又包裹他的全身,小小的小小的降谷零从臂弯爬上他的后背和颈,一百四十亿个脑神经每个都幸福地溺死。零隐忍着喘>息,前调情>色浓稠,尾音收紧像哭泣,吞吐赤井和错乱秽》语的排列组合,金色的长睫毛跳跃,闪烁的蓝眸美得惊心动魄。赤井不敢细看,他没办法细看。直到降谷零整个人埋进他颈窝里吞下终曲的高音而他同步地在零的痉挛中高>潮。恒久凉爽的卧室里,床的正中央炽热到把他们灼伤。清晨的交>缠过后两个人习惯继续抱着,借余韵做一个催产素丰腴的梦。但这次赤井只是用臂弯揽着降谷,用指尖勾被汗水黏在他额头的刘海,看大股银线织进金线。他最喜欢最喜欢的小游戏。

我的左手现在完全没触觉了。或许我该去装个义肢。赤井说。降谷零一下子噤声,窸窸窣窣的呼吸也屏气。半晌,他把赤井的左手捧到胸口。我预约了下周的手术。等手术结束,我们一起去参宿四遗迹旅行吧。赤井秀一亲了一下恋人的额头,带着笑意补一句:刚开售的时候我就订好酒店和舰票了。

 

降谷零的眼睛亮起来,窗帘外的天空也亮起来,夜晚结束了。他惊喜地愉悦地把赤井的刘海揉乱,又流露出一点淡淡的忧伤。要住院多久啊。我不想你离开我。

怎么会呢。就算是住院你也可以在病房过夜啊。赤井感觉有些奇怪,但还是献上安抚的柔吻。

 

他闭上眼睛就看见参宿四遗迹。无限膨胀无限陆离,梦想一样的星云,久违的长途星际旅行。然后是降谷的脸。一切美好事物的背后总是一个降谷零。

 

 

——

 

义肢由纯黑的高新合成材料打造,轻便的同时能实现和大脑100%同频,看中的款式复古但又充满设计感,总而言之赤井秀一非常满意。因为关系到脊髓神经的连接,手术是全麻进行,他需要提前一个晚上住进体征全面监测调控的单人病房。

换上纯白的紧身手术服后降谷零来探视,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和他交换一个祝福的吻。

把东西收拾一下,等我换上新的手臂我们就出发。你最喜欢的参宿四遗迹。他和往常一样摸降谷的后脑,金色的软发填满他的右手手掌像一小团阳光。

 

我等你。降谷零抬起眼睛时他好像已经能在海的瞳孔里看见参宿四。

 

心电检测仪滴滴作响,手术刀消了毒放进金属托盘叮叮当当,窸窣的寂静里等待被无限延长。细细的机械臂从手术台的一侧长出来。主刀医生问他在笑什么。他说我马上要和恋人去Ori天区旅行。

是吗,那真是幸福啊。医生带上橡胶手套,给他戴上麻醉面罩。祝福你们。

谢谢了。赤井秀一看着天花板,嘴角含着笑意,他只要一闭眼就看见降谷零的眼睛。

 

他很快沉沉睡去。

 

 

 

 

 

——

 

 

又是那个梦。依旧是海床,他摇摇晃晃,似乎也不用呼吸。左手被什么缠住了似乎是海草,他抽动左臂尝试挣脱。艰难地,他睁开眼睛。太阳为什么这么近——?他同时感觉祂黯淡又明亮,一种虚妄柔软的金黄,很令他着迷。

 

 

 

 

 

——

 

 

 

 

心电检测仪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逐渐变得清晰,直到完全接上赤井陷入沉睡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呼气。吸气。氧气面罩上的水雾也像心电图一样起伏。他听见人们的交谈,床侧有影影绰绰的人影。

 

在讨论什么……?他尝试从床上起身,却发现四肢却沉重而疼痛——准确来说是三肢,他左臂以下什么都感受不到。手术失败了?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最终列出几个微乎其微的结果,那不重要,降谷零在哪?他不想要他担心。于是他再次尝试发出声音和起身,而几乎是同时左腹部的剧痛直接把他逼出呻>吟。

 

“你在干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受了重伤?别乱动!”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似乎是医生。

“赤井醒了?”

“他醒了。”

“……”

 

 

伴随着剧烈的头疼,视野终于变得稍微清晰了些,赤井秀一偏过头看着站在床侧在他身体上摆弄管道的白大褂,只看见他嘴唇蠕动而听不懂他说的话。视线下移,他看见他左端的肢体在肘关节处终结。

 

“降谷零在哪?”

 

没有人说话。赤井秀一的怒火几乎烧穿胸膛。

 

降谷零在哪?

为什么不回答?!!

 

他想要怒吼,但张嘴的瞬间怒火就被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疲惫熄灭了。他只能思考,用钝了的大脑思考,最后吐气一样吐出一个脱力的问句。

 

“现在是几月几号?”

 

“三月十五号,二七二三年。”

这句话他听懂了。

赤井秀一从没想到对数据天才般敏锐的他有一天会想这么久都没法理解一串数字的含义。这串数字游离在他的大脑之外像是某种外星语言写成的咒语。

 

——

 

“赤井先生,我很抱歉,但是您驾驶的舰队在跃迁过程中发生了偏移并损毁于猎户座天区。”

“而您是唯一一个还有生命体征的。”

“跃迁舰的舱室内充满了某种未知液体。在主驾驶室中我们发现了疑似生命体的物质。”

“发现您时该‘物质’寄生在您的脑部。现已收容至卫星城生物研究所。”

“……”

 

 

然后赤井秀一就听不懂了,世界在他的眼中明媚而膨胀起来到刺眼,他的目光穿透白大褂医生,然后木在窗外。

 

窗框出一块星云的剪影。那星云极其逼近,但日光下并不太浓郁,浅浅地泛红。他只看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

 

“您现在在猎户座α卫星城。”

 

猎户扔出手斧,于是天鹅整个死掉了,破碎的羽毛散落一地。它被提着细长的颈脖拎起来,头一仰吐出一滩污物然后消散,那滩东西膨胀起来,原来是参宿四,死掉的参宿四。

 

——

 

 

我在做梦。

恐怕不是,先生。

让我见降谷零。

我和您说过很多次了。没办法了。除非你想看——

可是我和他一起度过了十五年。我们结婚了。

你可以详细说说。该生命体——“Oriα”——似乎能够联结生物体的脑神经。我会把你的描述交给研究所。

你是说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

或许可以这么说。赤井先生。我知道您可能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F*k,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滚出去!!!

*砰!

 

“……给他注射镇定。联系精神科。”

 

——

 

“这些是从跃迁舰残骸里找到的,已经进行了彻底清洗。不清楚您是否还需要。”

 

航天局的人把一个透明密封袋放在桌上。赤井秀一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蓝陨。它沉默地伏在那些早已游离在记忆之外的晦暗物件上,刺目的清晰。堇青石的颜色。

 

不能去想堇青石了。

 

“……”

 

——

 

 

当猎户座α卫星城的夜晚降临,参宿四就成为了太阳。落地窗外,星云慢慢慢慢地旋转,红橙的尘埃包裹着星团,可能还有黑洞。宗教一样伟大的遗迹。微光是星星死去时呢喃的遗言,也是新生恒星的摇篮,宇宙永远毁灭又重生,只有碳基生命活了一瞬就永远消散。赤井睁着眼做梦,疲惫到一个极值依然睡不着。他控制不了,控制不了大脑完全不去思考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只是把眼前的景象和记忆重叠,变成他在参宿四遗迹的微光下和降谷零接吻做爱,然后重复播放这个片段,重复到他没有思考任何其他东西的余裕。他血管里流淌的好像不是血液而是镇定剂。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十五年。他好像坐在一个永远出不去的电影院里,从头到尾就只有一张碟片循环播放。可是每个细节都如此鲜明!降谷零嘴唇的触感几乎还留在他的嘴角。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是幻觉?怎么可能?如果“那”是幻觉,凭什么现在的这一切不是幻觉。对,对,我只是在做一个很真实的梦,很快就会醒来了。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连他的大脑都怜悯他。他掐着理性的脖子,心脏吃吃地流泪,最后还是杀不死它。

 

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所有人都在说他所拥有的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是一个应该赶快忘掉的梦。

赤井秀一的人生被从四十七倒带回了三十二岁,但他的心已经和降谷零一起幸福地白头到老。现在要把它剥离出来告诉它余生都要孤独地跳动太残忍了。永远强壮、坚毅、自由如狂风的赤井秀一,此刻无限脆弱而衰老。

 

我得想点什么。我一定漏掉了什么。那不可能只是幻境。降谷零还在等我。等我做完手术。

 

他不知道,或者也知道,“那不可能只是幻境”其实是“那不可以只是幻境”。

于是他真诚地相信那不是,他会竭尽全力地用余生去阐述和论证这一点。不唯心就太痛苦了。

我要见他。

 

——

 

“已经完全坏死了,准备截肢。”

“组织都融合一起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

“……可怜啊。”

 

——

 

心理测评员狐疑地看着面前平静地对答如流的赤井秀一,时不时看一眼手里记着眼前人仅仅一个月内各种暴力行为的表格。显示屏上赤井秀一的心理活动曲线笔直。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在文件上签字盖印。

“你可以出院了,恭喜你。”她看着面前男人深陷的眼窝,那双幽绿的瞳下血丝放射状爬满眼球。即使身为专业的心理测量员她依旧不寒而栗。“每个月月底记得来复查。”

赤井浅浅地笑了,他套上黑风衣,把左袖口插进口袋里。带着身份信息里的一等功臣铭牌转身而去。推开医院的门,气温和湿度一切都正好,猎户座阿尔法卫星城甚至比天鹅座阿尔法还繁华。他却感觉眼前林立的高楼和穿行如流的悬浮载具都与他异世界地相离,合金楼身的反光是月光照在骨灰上的苍凉。

 

住进航天局安排的公寓,阳台上的景象竟刚好和之前降谷零贴在冰箱上那张参宿四宣传海报一模一样,多么荒诞可笑的命运。他坐下,拨通赤井玛丽的电话——一百个来自家人的未接来电,只有最开始的十个是玛丽的。劈头盖脸的臭骂里带着点哭腔,赤井只是全盘接受,接着自顾自地讲他的故事,他知道玛丽会信。

 

 

“……你觉得这是你该做的吗?”

“我必须这样做。”

“那你就去做。

等我们过来看你,多和我们讲讲小零的故事。”

黑暗中赤井的半张脸扯起微笑。

“嗯。”

 

 

他躺倒在床上,崭新的被单闻起来像生涩的人工纤维。从小到大第一次地哭出声来。

 

上一次落泪是八岁的时候被赤井玛丽教训得愤怒又委屈,记得小赤井即使哭起来也像个要咬人的小狼。

 

——

 

乘着升降电梯,从猎户座天区最高级的生物研究所一层下至地下二十五层,有研究员领着他穿过实验区域去最内侧的收容室。中央走道两侧是大大小小清晰划分的实验区。新生的组织在培养基上蠕动——发现于小犬座天区的组织样本,硅基;右侧实验室无数幼小的生命体在水体里漂浮,十分钟便长成成体,再过十分钟又退化成幼体——发现于仙后座天区一颗被冰覆盖的卫星。实验室层层叠叠,那纯白的镁光多像跃迁时所见的景象。

 

实验区的尽头是一扇四层保险的门,双层液态双层固态,任何十纳米以上的分子都被禁止通过。赤井知道这是收容疑似智慧生物的实验室才有的保卫措施。十五年了还没忘掉,他感到惊异。

 

最后一道走廊的感应灯由内而外地亮起,连成两排微亮的海蓝。赤井秀一想起跃迁舰那个半面落地窗的走廊。

移门感应着他们的靠近自动打开,赤井秀一一眼就看见了实验室正中央那个连接着地面和天花板的柱形容器。透明的容器充满了浅绿色的液体,内壁上伏着一团半凝胶半藻状的物质,大概有四个人头那么大,从圆球的正中心伸出无数个触须像白细胞,不规则到一种恶心的地步。那团物质在绿的基调上不断变色,门打开的瞬间抽动着爬行到正对门的那面上,与其说是爬行不如说是流动。实验室两侧观察室里的研究员在看到该物质移动的瞬间大惊,立刻着手开始分析容器内所有的参数变化。

 

它鲜活地跳动着,像活体解剖时裸露的动物心脏,牵连着脂肪层和血管抽搐。赤井仰望它而它好像也在看赤井,愉悦地张开不存在的嘴而欲语。赤井眼前,十个降谷零,笑的,落泪的,痛苦的,转过身去的,向他伸出手的,闭上眼睛欲吻的,都和眼前绿色的生命重叠,最后融合在一起,变成太阳烧穿他的视线。

 

——

 

 

 

只用了两个月赤井秀一就把右手用得没人看得出他之前是左撇子。三年后他考下执照,正式进入猎户座阿尔法卫星城生物研究所工作。第五年时他进入了Oriα项目的核心。所有人都惊叹这位来自美国的天才,只用五年就除顶尖驾驶员外又成为了顶尖神经学既宇宙生命学家。

 

第九年,赤井秀一在虫洞技术和宇宙生命的最高会议上,顶着Doctor的头衔在数千位领域内的顶级学者前演讲。绝对的王牌,人人崇敬的前辈。人们只知道他空荡荡的左袖管背后是一场不幸的跃迁事故,只知道他四十一岁而未婚无伴侣,甚至没人见过他和任何人有过亲密关系。

 

赤井秀一基本没在分配给他的那个公寓待几天。他一整月一整月地泡在实验室里,偶尔请两三周的长假,回程报销的跃迁票上目的地一栏总是填着Cygα。大家都说他在天鹅座有个小情人。他不置可否地笑,皱纹和稀疏的银发都山崩地裂。

 

岁月的在赤井秀一脸上的每一笔刻痕都只徒增魅力——一种日英混血儿令人嫉妒的特质。他把刘海都细致地梳进后脑,两鬓的碎银在别人那是衰老,到他那就是星河。只是黑眼圈这么多年来一直挂着,且只日复一日地加深,不过那双绿色的瞳倒是永远炯炯地嵌在疲倦的眼窝——他好像总是对研究抱有无限的热情,一如他浑圆的英式发音和毋庸置疑的美式语调。

 

 

——

 

第十五年。

临近午夜,实验室里只剩下一盏灯,最后一位青年研究员正归纳着文件,准备结束繁忙的一天。

 

赤井秀一从黑暗中无声地走出来,他今天罕见地没穿白大褂或黑风衣而套着件制服一样的东西。那件制服老旧但是清洗熨烫得干净整齐,明明是紧身的款式,却在赤井秀一身上显得有些宽松。

 

“请帮我把这个交给我的家人。”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个小小的储存媒介,他看起来比往常更精神。他最亲密的同事既后辈从一堆资料中抬起头,疑惑地接下并转头仰望他尊敬的前辈,然后目瞪口呆,他抬手指向赤井的右臂。“赤井先生……这是?”

 

赤井秀一举起左臂,袖管的末端露出闪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手掌”。他用它拿起桌上的咖啡时千百个部件流畅地屈伸,灯光水波般滑动被切割成银河。后辈一眼就看出这个义肢甚至还原了手部最不起眼的肌腱,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

“哦。是我自己改造的义肢。今天测试一下效果如何。”

“这么伟大的造物——”后辈的眼睛闪闪发光,站起来想要触碰它,被赤井秀一轻轻地挡开。

“嘘——”赤井笑着在唇前比噤声的手势,“把这个交给我的家人,知道了吗?一定要办到哦。”

 

“好,好的……”后辈的脸红扑扑的,慌乱地允诺着。从没见过前辈露出这种表情。他收拾好东西走出实验室,转身微微鞠躬,“前辈晚安!明天见!”

 

“明天见。”赤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句话说得很长,欣慰地朝他微笑。

 

而后辈转身离开的瞬间他揉散头发上的发胶任刘海垂到额前,换上孤狼的容颜。他慢慢走到那扇四层保险门前。

 

验证通过。

 

验证通过。

 

验证通过。

 

验证通过。

 

收容观察室的感应灯亮起,“参宿四“血迹一样沿着圆柱的内壁散射开来,以赤井秀一的身体为中心逆时针旋转,像银河系的劣质赝品。赤井把义肢的左手贴在容器壁上,轻柔地下移,指尖停在漩涡的中心。

 

 

 

 

 

——

 

 

 

三小时后的猎户座阿尔法卫星城航空基地。一架跃迁舰在完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起飞,所有安保和警备系统此刻都死死沉睡,任由那架价值亿万的庞然大物径直逃逸。

 

赤井秀一在驾驶室里把摇杆推到底,在巨大的推背感中大笑。他笑得好像要把十年的量在一个小时内补回来,笑到眼角泛泪地上气不接下气。他的一切激素或荷尔蒙或叫什么都好一瞬间全盘解禁,更像控制系统奔溃,比服用了违禁药物更接近顶峰。不是快乐的顶峰,更像是一种失禁的顶峰。

 

十年,十年里没有人发现他入侵了实验室的安保和监控系统,把其中一个房间每个夜晚凌晨往后五小时的全部监测数据调包。他坚信如果如果幻境和那个生物有关,总有方法能重新进入幻境。于是他在每个深夜做控制变量的实验,把大脑开发到极致到塞满数据假设和推论,于是无数数字间穿插着无数个降谷零。最开始的几年他的大脑好像坏掉的老旧电视,理论和数据是单调的频道,降谷零是雪花;后来干脆变成了半个大脑溺水在计算中另外半个大脑里一个活生生的降谷零贴着他的耳朵说我爱你。

哺乳动物的实验做到灵长类都失败,就控制其他变量。光照,压强,溶液浓度到辐射强度。一百个变量,每个变量划分成两百个梯度,实验,失败,修改变量再做实验。有一次他在实验室里累到睡着,梦到自己从手术室中醒来看见降谷零趴在床沿,原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噩梦,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降谷零,然后惊醒,发现自己躺在收容室的中央,“参宿四”安静地伏在容器靠近他的一角,鹅黄色的顶灯透过它半透明的形体,打在赤井秀一眼里变成降谷零。他抚摸着容器壁如同抚摸恋人冰凉的脸颊,而祂慢慢滑进他的手心。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一躺下就感受到他早已失去的左手,感受到手心降谷零永恒的温度;怎么在天鹅座阿尔法卫星城的荒原中行走,躺在废弃的天文台顶端辨别六等星,喝了十瓶威士忌还是荒芜。

 

终于在第十年的末尾,他投进容器的类人猿克隆体安稳地陷入沉睡,脑电波的谱图和它正常活动时几乎相同,那晚他记下那串数据时的笔触犹如涅槃。第十一年到第十四年他利用在航天局的权限在整个猎户座天区和天区附近搜寻拥有合适条件的地点、解析航天局安保系统,并同时制作义肢——这个时代的义肢精度无法支持跃迁舰的驾驶和控制,于是他决定自己做。以买来的义肢为基础,重新解构和设计。他甚至改写了一整个AI控制的手术程序,调试一年后为自己接入义肢。而仅仅一个月前他完全黑入或拆除了这台跃迁舰的定位系统和发信设备。十五年,缓慢得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从小小的伤口滴出来落在地上到流干,又快得像个噩梦只是一睁眼一闭眼。他早就停留在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停留在那个祝福吻的相接唇齿间。

 

跃迁舰在猎户座天区深处的黑洞前停下、投入暗核、然后跃迁开始。从三年前便开始独自温习这套动作,现在已经演练近乎千遍,他不会做错。十五年间,人工智能算法的发展把简单单次跃迁所需人数极限缩小至一人,一切都刚刚好。十五年也刚刚好。不久,他从休眠中安然无恙地醒来,看见舷窗里被时空裂缝扯碎的参宿四慢慢复原,最后填满舷窗,好像一颗红色的眼睛,哭泣的样子也很美。

 

这里是参宿四遗迹另一侧一片矮行星残骸的中心,远离任何一条航道或文明,同时极度不适宜航行,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他把跃迁舰彻底熄火。

庞大的跃迁舰在参宿四遗迹前悬浮着,比太阳面前的月球还不起眼,和矮行星的尸体一起,组成一条浅浅的、宇宙里的尘埃。

 

液体注入,没过他的脚踝,到胸部,颈脖,最后把他淹没。像漂浮在海床上一样。好温暖。

后座的容器打开,参宿四在进入液体的瞬间放射状膨大,将整个驾驶室变成胶质,一颗绿色的核降落在他的脸上。那触觉多像接吻。

赤井秀一闭上眼睛,安静地祈祷。

 

 

——

 

“你好。”

那声音不从任何地方传来而直接从脑海中响起。

赤井猛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漂浮在一片虚无中。那时他还拥有左手。

 

他正前方有一个裂缝,或者说,处于二维和三维中间状态、不段变换着状态的一个“色块。”

 

“……这是哪?”

 

 

“这是一个我们共享的精神世界。啊……你们叫我‘Oriα’。我在这里的形态由你的意识决定。”

 

“我只是很想和你说说话,有趣的碳基生命。‘赤井秀一’”

 

“对。那是我创造的。……到也不完全是。完全备份的神经信息,怎么就不算这个人呢。(笑)”

 

“那个孩子……你叫他零君。‘现实’肉体损伤太严重了。连我都好不容易才维持了他十天的生体征。他好几次差点因为头部损伤强行醒过来呢。”

 

“如果按你对‘生命’的定义,你确实可以认为这段经历是完全真实的。后面的话……你真的很想看他戴上那块石头,不是吗?我就稍微稍微修改了一下。”

 

“‘零君’全部的神经数据我都储存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你们恋爱的时候大脑产生的‘多巴胺’‘催产素’和其他荷尔蒙对我来说就像毒品对人类。我和我那些同族不一样,我喜欢尝你们大脑真正恋爱着时的味道。也很有趣。结果被人类抓住了呢。”

“……”

 

祂恶趣味地笑着,拙劣地模仿着人类,样本是赤井秀一和降谷零。

 

“……”

 

 

那个深夜的吻,原来零确实是想对他说些什么的。一千句我爱你。用小小的舌头和柔软的唇说,悄悄地告诉他。

 

最后即使声音直接在赤井秀一脑海里响起,他也听不进去了。他只是看着祂,直到那团裂缝变成降谷零。然后永远停留在降谷零的样子。和他交换那个祝福吻的降谷零的样子。

 

他垂下头去。

 

“让我见他。把这十五年的记忆删掉。让我见他。”

 

“让我见他。”

 

 

 

 

——

 

 

 

阳光直射进房间落在赤井秀一脸上。强光下他紧缩眉头地睁眼,天花板洁白,吸气闻到薄荷的味道。

 

他转过头。看见右手被一双焦糖色的的手小心但紧紧地捧着。降谷零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趴在床上,脸藏在飞散流淌的头发里。阳光下他的金发闪烁着耀眼的光晕,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波光粼粼——金发下漏出一点点银。白纱的窗帘被风吹动,窗外白昼的摩登城市飞艇穿梭,合金的大厦腰身划分天际。似曾相似的景象。他抬起左手,纯黑色的合金和高复合材料在阳光下闪烁,甚至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降谷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恍惚地愣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降谷的眼角也有了小小的皱纹,但是赤井觉得好可爱好可爱。

 

“我做了一个噩梦。差点就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只是梦而已啦。我都准备好了哦。去参宿四的行李。”

 

赤井笑了,他从床上坐起来。

好啊。

 

在这之前,先吻我一下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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